夏日咖啡馆
熙汉汉熙无差，偏友情向。
私设，勿上升。
“人生而孤独，却渴望拥抱相似的灵魂。”
………………
又是一个黄昏。
由于尚九熙半夜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再加上嗜睡的原因，起床后吃点东西就差不多五六点了，所以他一天中唯一看得见阳光的时刻也就只有傍晚。讽刺的是，他从来都不喜欢黄昏时分。每当看见缓缓落下的太阳，天空染上暗沉的橘黄，世界正在慢慢变暗，他总会感觉心里寂寞而凄凉，没来由地难过，感觉所有事物都在趋向毁灭，包括自己。他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待在房间一角。
“今天……我吃了一些面条。还没洗澡。” 尚九熙把手机放在耳边，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轻轻地洒在他的脸上。一时间觉得刺眼，他烦躁地伸手把窗帘拉上。
“有出门走一走吗？”
“没心情。”
“别告诉我，你一整天都待在房里。”
“我都说了，去了厨房弄了面条吃。”
姐姐静默了几秒，叹了口气。
“家里也不曾发生什么大事，究竟什么造成了你这样？是外公外婆几年前去世的缘故吗？可你也没和他们有多亲近。熙熙，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你告诉我好吗？” 姐姐的声音染上一丝乞求。
“……我也不知道。” 尚九熙麻木道。
“这是病，你自己不想好，它怎么好得了？有时间就多出门走走，别老是宅在家里，你就是这样才熬出这种病。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踏入社会前总觉得自己头上有什么光环，总觉得自己踩在云端上，摔了下来后才明白社会的残酷，有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为什么大家都好好的，你却一蹶不振？”
尚九熙没有回答她。姐姐是关心他，他是明白的，同样的一段话，她劝了一次又一次，他也静静地听了一次又一次，从不主动挂断电话，等到姐姐讲累了，生气了，才结束他们的通话。
两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当时抑郁症诊断证明出来时，他没有半点惊讶，反而是来他家里做客的姐姐从他抽屉里翻出这张纸时逮住他问了好久。姐姐作为一名护士，自然明白这病的严重性，但她不是心理医生，她不知道怎么帮他，有心无力，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沉沦下去，所以就给他介绍了一名心理医生，让他接受治疗。尚九熙一开始还愿意配合，主动联系了医生和他约了时间，说出来可能自己也不会相信，他曾对自己好起来抱有希望。
心理医生叫做陈医生，据说是他们那一区最有名的，有很多成功的治疗案例，也出了一本书，他们都说，陈医生读得懂人心。那一天阳光普照，尚九熙起身前往诊所，这是他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出门，见了陈医生。陈医生长相和蔼，问他许多关于家里的事情，一开始尚九熙还认真地一一回答，希望陈医生可以从他的生活经历找出致病因素，可是陈医生却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很孤独。”
那一天，他夺门而出，外头下了倾盆大雨。
然后就再也不曾踏入诊所半步。
“我真的不明白，陈医生名声就挂在那边呢，你非要说他能力欠佳，他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这样觉得？外头一堆比你更严重的病患，他们都被治好了，为什么你就不行？”
“我不需要被治疗。” 尚九熙冷冷答道。“也不想要成为他写书的素材，替他赚钱。他满口胡言。”
姐姐又叹了口气，自从得知弟弟生病后这几乎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头发花白了不少：“可是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答应我，再给陈医生一个机会，好不好？”
尚九熙第一次挂断了姐姐的电话。
郭霄汉斜视小龙：“你要我，做什么？” 语气里满满的不可置信。
“帮我把垃圾丢了。” 站在吧台后的小龙淡然道，头都没抬一下，一手捏着装有咖啡的杯子，另一手提着装有牛奶的钢杯，透过杯子和钢杯的晃动，描绘出图形。
“你自己不会丢吗？” 郭霄汉气笑，把原本抱在怀中的吉他放下。“来你店驻唱，真把我当免费劳工随意压榨了。”
“喏，垃圾袋放在那。” 小龙空出一手指了指门边的垃圾袋：“别墨墨迹迹的，客人看到了有损我们的形象。”
郭霄汉内心吐槽不断，又认命地站起来提起垃圾袋，开门出去找垃圾桶。烈日当空，郭霄汉有些烦躁，好在那黑色桶子就在不远处，他捏着鼻子快速走过去。
“嗯？” 把垃圾袋甩进垃圾桶里，他抬起头来，注意到有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子在对面街上徘徊。正眼一看，郭霄汉发现男子站在一个有名的心理治疗诊所前面，那间诊所的陈医生还是小龙的咖啡馆的顾客。男子外形细巧，气质柔和，奈何眉眼间透着淡淡的忧郁，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猜想他可能是有抑郁症还是什么，却迟迟不打开诊所的门。
郭霄汉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注意到男子穿着长袖的衣服，心想他难道觉得不热吗？也许是觉得自己盯着别人太久不好，郭霄汉逗留了几分钟就转身回到店里。
小龙刚接完顾客的点餐，抬头便看见郭霄汉推开门进来：“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丢垃圾时顺便也把自己丢了进去。”
“闭嘴吧你。” 郭霄汉白了他一眼，走向自己放在吧台边的吉他：“刚看见一个男子在陈医生诊所外面徘徊，可能是不敢进去。”
“正常的吧，很多病患需要经过一番内心斗争才能真正下定决心寻求帮助。你不大学修过一门心理学，比我更了解嘛。” 小龙随口回了一句，又埋头拉花了。
郭霄汉抱着吉他稍微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他的思绪很快就被门铃打乱。有顾客推开了门，他反射性地喊了句：“欢迎光临——” 却在看清了来者的脸后顿了顿。
是诊所外的那名男子。
距离他刚刚丢垃圾也才不到十分钟的事，男子就出现在咖啡馆里，这代表男子最终并没有进去诊所吗？
男子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手指不自觉合拢在一起，紧张地低头看看指甲，又抬头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菜单，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郭霄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可能带来了压迫感，满怀歉意地说道：“你可以先找个座位坐下来，桌上也放了菜单，选好了再到吧台点餐。”
男子点了点头，默默走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翻看菜单。郭霄汉对男子甚是好奇，却又怕过于明显的目光会吓着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拿着的吉他放也不是抱也不是，直到一杯拿铁递到了他的眼前。
小龙拿着杯子又往前送了送：“喏，这是你今天的薪金。喝完了就好好弹，别发呆了。”
“？” 去你的吧，他是自由职业者，主打的就是一个不被老板束缚。“我今天不弹了。” 郭霄汉把吉他塞进套里，放到吧台后面。
“那你今天是来干什么。” 小龙见郭霄汉也不接，略微不满地把拿铁放在桌上。
“索取前几天的薪金。” 郭霄汉倚在吧台边上，“我还要多一杯拿铁，拉花的那种。”
小龙黑着脸，但还是乖乖去泡咖啡。“什么形状？”
郭霄汉脑子一抽：“心型的吧。”
尚九熙已经把菜单翻了个第三遍了。
倒也不是他不爱喝咖啡，只是上面的价格把他劝退。他现在生活完全依靠之前的储蓄，所以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随意挥霍在奢侈品上。难道就这样离开吗？他是想逃之夭夭的，可是如果就这样离开，老板会不会嫌弃他占座位又不花钱呢？
唉。他把头埋在臂弯里，苦恼地再次把菜单翻了一遍。都怪姐姐，擅自和陈医生约了时间，今早打了几百通电话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一趟。他站在门口前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过不了心中的那个坎，又不想那么早回去怕被姐姐怀疑。环顾周围全都是还未装修好的店面，只有对面那家咖啡馆在营业，他便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也就这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杯子底部碰撞玻璃桌的声响突然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一抬头，他发现是刚刚盯着他，抱着吉他的男人。尚九熙连忙挺直了身板，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来赶他走的吗？
“你好，我可以请你喝一杯拿铁吗？” 郭霄汉露出亲切的笑容，不等尚九熙反应，拉了椅子坐在尚九熙旁边。
“啊，啊。” 尚九熙没完全反应过来，接过了郭霄汉递给他的拿铁，热度从手心传递到了心。“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 郭霄汉泯了一口咖啡问道。
“尚九熙。”
“九熙啊，我叫郭霄汉，和这家咖啡馆的老板是老朋友。这咖啡馆刚开张不久，所以待会儿你尝了这杯咖啡后有什么不满，欢迎反馈给我，我会一字不漏转达给老板。”
尚九熙抿了抿嘴，提起杯子喝了一口，眉头骤然蹙起。
“太苦？” 郭霄汉试探性问道，伸手抓了桌上的一包糖欲撕开。
尚九熙摇摇头：“不加糖。”
“需要投诉吗？” 郭霄汉把糖包放下。
尚九熙又摇了摇头：“不苦的咖啡，不是好咖啡。”
郭霄汉同意般地点了点头。“他们都说，人生就像咖啡一样。”
“苦尽甘来？” 尚九熙心想，他不会在给他煲心灵鸡汤吧，平时已经有姐姐天天给他说了，来到这里还不能歇一会儿吗。眉头又蹙了蹙。
“不是，那是因为他们没喝过苦瓜汁。” 郭霄汉说完自顾自地笑了，提起杯子主动和尚九熙手上的杯子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把杯子送到嘴边，又泯了一口。
尚九熙听了，盯着咖啡表面上漂浮着的心型拉花出了神。
“你在哪上班啊？” 郭霄汉随意问道。由于自己罢工，他听见小龙放起了音乐，是肖邦的《夜曲》，整个咖啡馆的氛围懒散惬意，夹杂着其他客人细碎的说话声和刀叉碰撞的声音。
尚九熙的眼神闪过一丝落寞：“几个月前辞职了。”
“哦？” 郭霄汉放下杯子。“那么巧，我也是。我上一任老板实在令人发指，加班加到10点就算了，凌晨3点发微信让我办事还是屡见不鲜的情况，不回复就夺命连环call，是个人都受不了。”
尚九熙只是抿嘴一笑，不作回复。
郭霄汉想了想：“那你平时干什么呀？”
尚九熙歪头：“睡觉。” 眼神黯了黯，“我不爱出门。”
郭霄汉语调轻松：“待在家没什么不好的，我也喜欢宅在家里，偶尔弹弹吉他，偶尔撸撸猫。”
“猫？” 尚九熙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原本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
“对呀，我家里养了三只猫，叫灰灰、花花，还有小白。” 郭霄汉拿出手机把猫咪的照片展示给尚九熙，“可爱吧？”
“很可爱。” 尚九熙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副笑容。郭霄汉看见了，心里甚是欣喜，一连滑了十多张照片给他看，最后小龙把他唤回去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下次你来我家看猫呀。”
回到家，尚九熙有幸错过了傍晚时分，夜色完全暗了下来。他习惯性地把自己踡缩在沙发一角，家里很安静，面前是一台乌黑的，屏幕裂了一角也没修理的电视机。
他回想起下午和郭霄汉的对话，他其实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搭上话。不过就如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患上抑郁症一样，他也不知道今天的突破寓意着什么。也许是自己被那人身上忧郁的气质所吸引，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是同道中人，虽然之后的聊天让他推翻了这个想法，但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还挺不赖，这比和陈医生进行心理上的对峙好多了。
就这样决定了，姐姐再督促他去见陈医生，他就去那间咖啡馆坐坐。
“陈医生？”
郭霄汉很诧异尚九熙主动提起了心理医生的事，他原本还在斟酌要不要把他看到尚九熙在诊所外徘徊的事如实奉告，现在看着是可以省掉了这步。
“嗯，你听说过他？” 尚九熙用叉子挖下一巧克力蛋糕的一小块，这是郭霄汉哄他说试吃的。
“他来过我们店里。” 郭霄汉点点头，“听说他挺有名的。”
“我不喜欢他的治疗方式。” 尚九熙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用纸巾擦擦嘴。
“怎么说？”
尚九熙明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他无法理解。”
郭霄汉看着尚九熙，等他说完。
“他说我这辈子都活得很孤独，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生活敞开来接纳他人的存在，总是下意识地把亲近的人推开。” 尚九熙缓缓道，“他认为这是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可是我不那么觉得。”
“我们出生，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死去，也是孤独地死去。所以，为什么在生和死之间的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脱离孤独呢？” 尚九熙态度坚定，眼神却透露着迷惘，握住的叉子放在碗上。
郭霄汉愣了几秒，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稍作沉思。店里又响起小龙放的音乐，这次是萨蒂的《裸体歌舞》，所有人仿佛置身于巴黎的一条街上，微微细雨飘摇，倍添愁绪。
“这样想，” 郭霄汉轻轻地叹息，“好像说得通。”
尚九熙的目光落在了郭霄汉身上。
“虽然身边的朋友不少，但是总会有几个时刻，我在嘈杂的人群中没来由地感觉孤独。我就会想，这才是真正的我吧，脱离人群的，不强迫自己迎合大众的，赤裸裸的我。” 郭霄汉放下杯子，“你有这样的想法吗？”
尚九熙呆住了几秒，才慢吞吞地点头。“是这样的。”
“很少人能找到真正的知己，可以互相了解、陪伴。友情都是阶段性的，毕了业，换了工作，期间结交的朋友也会逐渐断联，最后停留在某个时间点，他们的轮廓只能存在于回忆中。” 郭霄汉接着道。
“是的，既然会结束，那为什么要开始。” 尚九熙脑海里闪过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脸，他们都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生活，而又何时离开了呢？他甚至想不起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好像不知不觉就分道扬镳了。
“这就是人生，我们最终都会走向孤独。” 郭霄汉举起杯子，“敬那些结束的友谊。”
尚九熙没有杯子，只点头示意。
“生病了？”
郭霄汉把手机夹在头与肩膀之间，手里忙着把猫粮倒进盘子中。
“昨晚就开始高烧，难受极了，我打算今天去看医生，咖啡馆不营业了。” 小龙在电话的另一边病恹恹地说道。
“好，多休息。” 郭霄汉挂了电话，蹲在地上盯着三只猫咪争先恐后地抢食物。他不清楚尚九熙今天会不会来咖啡馆，自己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而之前他来的前两次都没有特定的日期规律。想了想，他站了起来准备出门。
来到咖啡馆门外，他并没有看到尚九熙的身影，但是还在外面滑着手机等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感觉尚九熙今天一定会来，而他也猜对了。
尚九熙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缓缓地朝他靠近。郭霄汉迎了过去，逐渐看清了他的脸。如果平时尚九熙就给人的感觉是忧郁的，那么今天他的表情可以说是乌云密布，黯然神伤。郭霄汉抬起了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 尚九熙抬眼，“……今天咖啡馆没开吗？” 语气里尽是闷闷不乐。
“没有，老板生病了。”
尚九熙点点头，全身似乎被忧伤包围：“那我还是回去吧。”
“等等，” 郭霄汉拉住了他，“我家离这里不远，你不是想看猫吗？这是个好机会。”
尚九熙眼神里的怅惘消散了几分：“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跟我来吧，我做饭给你吃。” 郭霄汉对他笑了笑。
两人肩并肩，安静地走在街上。今天天气比较炎热，郭霄汉注意到尚九熙的额头冒出薄薄的一层汗，贴心地掏出了一张纸巾递给他。
“谢谢。” 见尚九熙对他报以微笑，郭霄汉这才放下了小心翼翼：“九熙，最近气温比较高，你为什么总穿着长袖的衣服啊？”
尚九熙听了，怔了怔，随即低低垂下了头，把两边的袖子往下拉了拉，颇有隐藏的意味。“家里没别的衣服了。” 他声音里压抑着慌乱。
郭霄汉把这一举动看在眼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懊恼不已，想一巴掌拍死自己，恨自己的口不择言。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尴尬的气氛持续到家里的猫咪慢悠悠走过来欢迎尚九熙为止。
“它是……小白？” 尚九熙蹲下来摸摸猫咪的头。
“没错，那只灰色的是灰灰，还有花花在……房间里。” 郭霄汉贴心地指了指，穿上了围裙准备到厨房做饭。“随便摸，当自己猫一样就好了。”
郭霄汉把饭菜端到饭桌上时，听见尚九熙幽幽地开口：“我姐姐发现我骗了她去看医生的事，她看起来很难过。”
郭霄汉看着尚九熙，安静等他说完。
“她说我根本不想好起来。她说，” 尚九熙吸了吸鼻子，“她要彻底放弃我了。”
“都是一家人，她肯定只是气在头上。” 郭霄汉安慰。
“不是，这不一样。” 尚九熙摇了摇头，“那时候诊断报告一出，亲戚朋友都争先打电话关心我，甚至还有亲自上门来的，用他们自以为是的心灵鸡汤去劝我自爱。后来发现不起作用，就一哄而散，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只有姐姐……她一直在我身边。虽然有时候挺烦她的唠叨，但我心里清楚，真正在意我的人只有她。”
客厅里只剩下落寞的叹息声。
郭霄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尚九熙给他的感觉，就像一个在悬崖峭壁上濒临掉入深渊的人，他想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尚九熙发泄完了，站了起来走到餐桌旁。“抱歉，我总是充斥着负能量。”
“不用道歉，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我愿意借你一双耳朵。” 郭霄汉把餐具递给尚九熙，“快坐下吃吧。”
郭霄汉手艺不错，桌上有鱼有肉，还炒了几盘青菜。尚九熙很久没有吃过正正经经的饭菜，今天终于吃上了除了外卖之外的食物，说不感动是假的。
“好吃吗？” 郭霄汉笑嘻嘻地把一块鱼夹到尚九熙的碗中。
尚九熙尝了一口，挑了挑眉，赞许的目光投向了做饭的人。郭霄汉心里一高兴，全程都只管专心给尚九熙夹菜，自己反而没吃多少，直到尚九熙提醒他，他才扒了几口饭。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尚九熙低下了头，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抖动，突然下定决心似的看着郭霄汉，伸手准备把袖子卷起来：“刚刚你问我为什么穿长袖的事，其实我——”
“不用！不用告诉我。” 郭霄汉连忙放下筷子，“你不想说，你不用告诉我。”
尚九熙双唇微启，犹豫着说什么。
“虽然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连基本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但是我把你当朋友了，九熙，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郭霄汉认真地看着尚九熙的眼睛，“你想分享的事情，我永远都乐意聆听；同样的，那些你不想说的，你完全可以选择不提，我尊重这一点，你不需要觉得有压力。”
尚九熙静静地和他对视，眼眶微微泛红。一阵静默过去了，尚九熙攥着筷子，幽幽问道：“老汉，你害怕死亡吗？”
郭霄汉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不特地去想的话，我也许还没那么害怕。”
“我很害怕。” 尚九熙垂下眼帘，声音夹带着微微颤抖，“我感觉它离我很近。”
郭霄汉心疼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死亡后，我的灵魂与意识会去哪里？会灰飞烟灭，完全消失于无尽的虚无，就如它不曾存在一般吗？如果是这样，我的一切思想，我的记忆，我的悲喜，这些都会化为乌有，那它们又算什么呢？” 尚九熙红着眼眶，“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会难受得睡不好。我的难受来源于深深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死亡是必然的，意识的消失也是必然的，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尚九熙迷惘地看向郭霄汉：“活着是那么地痛苦，讽刺的是，我又如此地害怕死亡。你说，我的生活该怎么持续下去？”
眼前的人泪水在眼眶里打滚，郭霄汉深知现在的他肯定听不进什么安慰，此刻自己也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只能站起来走向尚九熙，俯身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尚九熙伸手紧紧抓住郭霄汉的衣角，就如垂死挣扎的人一般流露出求生的欲望。
悬崖边，他们凝视着万丈深渊，万丈深渊也凝视着他们。
距离尚九熙来郭霄汉家里做客，已经两个星期了。
在这期间，小龙早就病好了，郭霄汉依然待在他的咖啡馆里驻唱。咖啡馆本来是新开的没什么收入，自然也不能给郭霄汉多少薪水，所以他也只能妥协，开始把简历投给数个公司，准备找份工作了。
尚九熙在这段时间都没来，郭霄汉无精打采之余还有点担心。上次他的情绪过于不稳定，郭霄汉害怕他一个人在家会想不开而做傻事，想着等会儿发个微信让人把地址发过来，他带着食物去探望探望。
就这发呆几分钟的功夫，他抬头发现尚九熙推开门进了来。郭霄汉惊喜地站了起来跟他打招呼：“你来得比平时早呢，快去找个位置坐下吧。”
尚九熙对着他点头微笑，随即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菜单，第一次走向吧台亲自点餐：“我要一杯拿铁……拉花要天鹅型的。啊，还有一块巧克力蛋糕。”
郭霄汉目瞪口呆地看着尚九熙行云流水的一番操作，满脑子的问号。尚九熙点完餐，走道他面前晃了晃手：“怎么了？坐下来聊聊天？”
待郭霄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坐在了老地方，尚九熙伸手拿了桌上备好的糖包，撕开并将白糖通通倒入拿铁里。郭霄汉静静望着尚九熙异于平常的举动，陷入了沉思。今天的尚九熙给他的感觉和之前的截然相反，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眉头不再紧蹙，神情自然而放松。开朗这个词原本和他格格不入，现在套用在他身上却毫无违和感。他这是……想开了吗？
郭霄汉不清楚，他也不敢问。他自私地不想点破这一层美好的窗户纸，也许是尚九熙和他姐姐和解了，这段日子完全没有踪影是因为去看医生了，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了。抑郁时期的尚九熙总是让他很心疼，所以在尚九熙脸上这副罕见的笑容，能让它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吧。
想到这里，郭霄汉放下了心中的猜疑，轻松地和尚九熙聊了些家常，也提了提自己去找工作的打算。
“很好啊！” 尚九熙吃了一口蛋糕，露出满足的神情，“那你不打算驻唱了吗？”
“有时间就会过来这里，总不能放弃自己的吉他梦。” 郭霄汉聊起吉他时双眼发光。
“我还没听过你弹吉他呢，要不你现在弹给我听？” 尚九熙擦去了嘴边沾到的巧克力酱。
郭霄汉想想也是，兴致勃勃把吉他拿了过来，给尚九熙弹唱了一首之前比较流行的《Dancing With Your Ghost》。周围的顾客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看向他，尚九熙也跟着旋律轻轻摇摆。
唱着唱着，郭霄汉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感伤。那股悲凉的情绪在他望向尚九熙时尤其强烈，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他正在慢慢地失去眼前这个人。
这份感觉持续到他送尚九熙离开咖啡馆，依旧久久不散。小龙见他心不在焉，也干脆给他放了一天假，让他坐在吧台后休息。
郭霄汉一边捧着咖啡喝，一边灌输自己是多想了。他尝试滑手机转移注意力，却总是不知不觉来到和尚九熙空空的对话框，然后陷入发呆。
直到一个顾客的到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哎，陈医生，刚下班？想喝些什么？” 小龙热情招呼道。
“是啊。给我来一杯摩卡。” 陈医生手上拿着一本书。郭霄汉正眼一瞧，发现书封面是陈医生的大头像，书名写着《心理学：救救你身边的人》。
“那个……” 郭霄汉起身，指了指那本书。陈医生视线随着他指的方向往下移，发现他指着自己的书，高兴地介绍道：“这是我写的书，里面记录了我很多病患的经历，以及他们被我治好的过程。你有兴趣阅读吗？附近的书店就能买到，不贵，才30元！我这本先借你翻阅！” 说完，他热情地把书递给了郭霄汉。
郭霄汉接过了书，道了声谢谢，就坐下来翻看。他以平生最快的阅读速度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直到他翻到一个自/杀未遂的病患，某一段描述让他的心蓦地往下一沉。
“家属表示，病人在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完全没有预兆，甚至还看起来心情很好，破例走出房间和他们共进晚餐，甚至说笑。事实上，病人的情绪突然有180度的转变，这本身就是一种预兆。他们在下定决心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后会有从痛苦中解脱的愉悦感，在那一刻，他们生活中的所有事物都不再重要，因为一切都即将结束，所以他们也不再伤悲。”
郭霄汉觉得周围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尚九熙今早的笑脸，他的声音，他专注聆听他唱歌的样子。他依稀记得尚九熙和他说过他最讨厌的时间段是黄昏时分，望向窗外，外面的太阳仍然高挂。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做点什么。
“陈医生！” 郭霄汉激动地站了起来，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正在享受着摩卡的陈医生吓了一跳，呛了几口，猛烈咳嗽。
“怎、怎么了？”
“请你马上给我尚九熙的姐姐的手机号码！”
郭霄汉迅速地把事情起因解释给医生，并打电话给了尚九熙的姐姐再次把原话重复一遍，脑海里却不断播放着他刚刚唱给尚九熙的那一首歌的歌词：
Never got the chance
To say a last goodbye.
尚九熙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在咖啡馆里，坐在最角落的靠窗座位，郭霄汉又端着店里新品哄他吃，这次好像是草莓味的蛋糕。店内播放着《月光》，看出来郭霄汉又罢工了。
他久违地感觉一身轻松，仿佛所有痛苦都不曾存在，他的生活只有这家咖啡馆，以及眼前这个不厌其烦陪伴着他的人。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是他好像连这个也失去了。
………………
朦胧间，他好像看见了姐姐和郭霄汉的面庞。
他们看起来很焦虑，慌乱。姐姐泣不成声，郭霄汉神色凝重在打电话。
他好像，总是在伤害着世上唯一在意自己的几个人。
………………
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白得发亮的天花板。
手上插着管子。
他是在……医院？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吞下一整排安眠药为止。
是谁救了他？
是姐姐？还是郭霄汉？
姐姐在医院忙得走不开，所以不可能会突然来到他家。可是，郭霄汉是怎么意识到自己……在干傻事？
他动作缓慢地移动着身子，吃力地抬起了头，才发现姐姐坐在他床边睡着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是凌晨3点。想着还是不要吵醒她了。然而，自己的动静还是惊醒了姐姐。姐姐微微睁开眼，看见尚九熙从昏迷中醒来，眼泪一下子从眼眶喷涌而出。
“熙熙……你醒了？太好了……我好担心你再也不醒来了……” 姐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抓住尚九熙的手。
“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吗？我马上去叫医生！” 不等尚九熙反应，姐姐就冲了出去。
尚九熙无奈，又阖上了眼睛。
………………
住院期间，郭霄汉都没出现。
是生气自己了吗？尚九熙无力地心想。那一天，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后再看看郭霄汉一眼，不知不觉地，郭霄汉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分量，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生活中接纳的人本就少，还是只接纳得了郭霄汉一个人。
姐姐几乎天天都来看他。在某一次探病，她表露了自己的自责：“我应该多陪陪你的。”
“别这样想，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尚九熙叹了口气：“我那天……一时间想不开。”
“想太多。”
“想不明白。”
“……太痛苦了。”
尚九熙捂住脸。
姐姐激动地站了起来，把尚九熙捂住脸的手掰开，直视着他说道：“从今天起，乖乖接受心理治疗，好不好？不要去陈医生的诊所也没事，我给你找另一个医生。只要你……”
“有继续生存的欲望……”
“……什么都可以。”
姐姐又哭了。
尚九熙伸手，擦掉姐姐脸上的泪水。
……………………
姐姐今天拿着一封信给了他。
“是你的救命恩人给你的。” 她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真的失去你了。”
尚九熙接过了信封，等到姐姐走后才撕开阅读里面的信。
九熙：
你那时候问我，害怕死亡吗？
我说不害怕。
可是如今我必须修改我的答案。
我害怕。
害怕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我在乎的人的死亡。
那天你提到了，关于人死后意识和灵魂的去向，我想了很久。
说实话吧，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给你任何解答。我想每个人都会抱着这份疑问离开这个世界吧，包括我们。
活着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们，包括周围的一切，都只是在这漫漫时间线里乍然的一刹那。浩大宇宙中微尘般的一个小点。
这么一个小点，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可是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意义。
认识你，了解你的思想，追逐我的吉他梦，在各种束缚与管制中寻找自由，这是我的意义。
也许我家那三只猫，可以是你的意义。我最近翻看你的朋友圈，看到你喜欢作画，那也可以是你的意义。
还有更多的意义，就等在前方呢。我们可以一起去探索，去实现。前提是，你愿意。
我可以陪着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
然后我们再一起，慢慢老去。
黄昏时分。
“欢迎光临。” 小龙抬起头，手里还忙着冲泡咖啡，见到来客是谁时，动作顿了顿。
尚九熙站在吧台前，礼貌地点头微笑。
小龙转身从冰柜中拿出一块草莓蛋糕，递给了尚九熙：“新品试吃。不要钱。”
尚九熙受宠若惊，捧着蛋糕来到了自己常坐的位置。
他左顾右盼，并没有看见郭霄汉的身影。
这是找到工作了吧，他暗忖。
那是件好事。
店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他说不上是什么歌名，望着窗外的风景，嘴里含着的奶油融化在他的心里。
这时，杯子碰撞玻璃桌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抬起头，看见了熟悉的笑脸，此时的景象有一瞬间与梦境重叠。
“你好，我可以请你喝一杯拿铁吗？”
………………
评论(4)